日期：2022-4-18（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）
这已经是一千九百九十八年的仲春季节，刘独臂的三岁儿子，已是被岁月的风霜打磨成了铁骨铮铮的大小伙子。小伙子名曰刘杰，年仅二十三岁却早已考上了A/B驾照，开上了个体户中巴车。虽然中巴车是国营公交公司处理下来的，但经过他的一番努力打磨刷漆，从外部看上去还是蛮美观大方的。只是车里的座椅在运行中还是有些摇摇晃晃唧唧咔咔，有的椅背包布破烂，里面棉花掉落。当然，这在地方上的人看来，并无伤大雅。
他的车虽然属于私人中长途营运，行政上仍属公交公司归口管理。汽车站上规定，每半个小时发出一趟车。站内，七八个司机坐在休息室一边等待发车信号，一边抽烟喝茶扯闲谈。他们谈论国事、家事，谈论花边新闻，还谈鬼事。几个年轻司机最喜欢听老王司机讲鬼故事。这天下午，在众人众目睽睽要求下，王司机习惯性地往上推了推头上的鸭舌帽，深吸了一口燥烟缓缓吐出几个烟圈后说道：
“一个祖传技艺钓甲鱼的汉子，有一次他在郊外湘江河里钓甲鱼。划钓勾着了一只甲鱼的裙边，甲鱼较大，钓到半空，甲鱼挣断线掉水里逃了。那汉子预感到今日有些不对头，再大的甲鱼也从没有失过手，今天这里面一定有玄机。他越想越不对劲，听祖上人说过甲鱼精的事，莫不是今日遇上了千年甲鱼精，于是扔掉手中钓竿赶紧逃命。这还不放心，路上遇上一个叫花子，他脱下身上的白衬衣、崭新青布长裤和新草帽，换了叫花子补丁贴补丁的衣裤和旧草帽，这才稍稍放心扬长而去。走着走着，迎面遇上一个穿白衣白裙的美丽少妇拦住他打听人。少妇说：“请问您一路走来，看见一个穿白衣白裤戴草帽拿钓竿的人没?”
那汉子说：“看见了，那人朝西边走了。”
他往身后一指，同时还忍不住问少妇：“你找他有么事？”
少妇气不打一处来说：“那人好坏，刚才调戏我，把我的裙边扯烂了，你瞧，如今的好色之徒真是越来越多了！”
汉子看她的崭新白裙边果然撕扯开了一大块。少妇让他看过后也不说声道谢，怒目圆睁咬牙切齿一路向西追去。
那汉子惊出一身冷汗，从此改行不再以钓甲鱼为职业了。
可伶那刚穿上崭新一套的叫花子遭人算计背了冤枉，一命呜呼了。
这时只听调度员在广播里面喊，刘杰14164号发车。
刘杰拿上正充电的手机，依依不舍地离开休息室，看了看那坐满一中巴车的旅客，上了驾驶室，嘱咐旅客们坐好，头、手不要伸出窗外，发车、挂档、启动，迎着晚风一路向西向宁乡方向驶去。
开着车，眼睛注视着前方，天气有些阴沉，能见度低，他于是提前打开前车大灯，两条灯柱顽强地射透前方的迷雾。窗外的风湿度很大，好像抓一把都能撅出水来。车到宁乡需要近两个小时，跑完这一趟他就可以下班了。
他边开着车脑袋里面还在隐隐涌现王司机的甲鱼故事，说起穿白衣白裙的甲鱼精，他又想起了王师傅说的另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女鬼故事。
说六十年代，一个住在郊外的年轻工人，在一个春天的夜晚他下了夜班回家，老天爷下雨，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寂静的路途，马路很宽，两边立着一行行看去很整齐的香樟树。他越走老天爷脾气越坏，又是闪电又是打雷，雨打在油纸伞上，满伞檐边都成了瀑布。他走到一处一边是山，另一边是深潭的地方，透过伞的雨帘，远远看见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女子站在水潭马路边树下。他十分同情这位女子，心想叫她共伞，又怕她认为他心怀不轨而遭拒绝，正当他心上心下时，女子倒主动迎上前提出共伞要求，于是两人并肩一路前行。
男子就住在前去不远，这是他每天上下班必经的路段，那还是十年前，他刚参加工作不久，就在刚才那个水潭救过一个落水小女孩的性命。
风雨交加中，两人走过一段路，年轻男子到了自家屋门前，他大方地让女子将伞拿走。女子为了让他放心，告诉她家就住在前方一公里的地方，门牌号码是188号，她本人有时居住在母亲家，有时独居在甲527号，欢迎有时间去她家玩耍。她还怕他不放心，又从衣袋里掏出壹拾元钱递给他，做信誉抵押。年轻男子执意不要，女子说，不收钱她就不要伞，硬是将钱塞入了男子衣袋，男子毫无办法，只得收下。但男子又说，他的伞不值这么多钱，女子说，她身上没有比这更小的钞票，男子便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钢笔说，既然说到信誉，就请你再收下这支钢笔，价值相抵，女子便收下。男子站立自家门前目送她在风雨中像一片白云飘然而去。
第二天早晨，风雨已停，云开日出，年轻男子的母亲旧病复发，疼痛难忍。儿子想带娘去看病，可工厂昨天应该关饷却没关下来，突然记起昨夜那女子在他衣袋放有十元钱，想了想先拿去给母亲看病，关饷再还给人家。于是便去掏那衣袋，一下掏出了几百元，明明只放进十元为何会变这许多呢？难道这钱还会生娃不成，不对，一定要到女子家问清楚。
她先带母亲看了病，然后急急忙忙直奔188号女子家。
前方有人横穿马路，刘杰轻按了按喇叭，鸣笛警示路人。
故事继续时有时无断断续续在刘杰脑海里盘旋。
一路上，男子想起昨夜那个穿白衣白裙的女子有些怪，站在雨水里，衣裙却没有打湿。他还突然想起以前有几个夜晚也偶遇到这位女子在那个潭边站立，或是跟着他身后不远兀自独行。
他带着谜团带着疑问很快找到了一公里地方的188号门牌，敲门进屋，见只有一个老太太在家，于是便问是否有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住在这里。老太太指了指墙上的一张披着黑纱放大照片问，是不是这个人。男子看了后说：是！
老太太说这是她的女儿，已经病亡一年多了。老太太十分伤感地说：“现在只剩下她从小到大的相片来与我做伴了。”她说完便指了指一个装满相片的相框。
男子看了看相框，相框里有个他熟悉的女孩，就是被他十年前营救过的一个七、八岁的女孩。小女孩相片和批着黑纱的放大照片模样十分像相。
男子问老太太两张相片是不是一个人。老太太答：“是！”老太太还告诉男子说，那张小相片是女儿八岁时的相片，她那年遭了水呃，是一个不留姓名的青年救了她。
男子打了一个激灵，顿了顿又问：“您将她埋葬在哪里了呢？”
老太太说：“她葬在了解放陵园。”
男子说：“是不是甲墓257号？”
这时屋子里空气有些紧张。
老太太奇怪地问：“你如何知道？”
男子也不答话，出的屋门只向解放陵园奔去。
他来到解放陵园很快找到了527号甲墓，墓碑上镶嵌着女子的全身照片，披肩的长发，秀美的瓜子脸，忧郁的大眼睛，着一身款款的白衣白裙。另外，墓碑下，放着一把油纸伞和一支钢笔。
男子知道了，这女鬼是给男子报十年前的救命之恩来着的。
中途有旅客下车，刘杰停车，有老人下车困难，他下车帮忙搀扶一把，助老人下车。开车时，招呼大家坐好，他再开车。旅客都称颂他服务态度好，纷纷给他竖大拇指。沿途有人要上车，刘杰不让，因为公司有规定，长途车中途不许上客。
车到宁乡，天已下起大雨，下车的旅客有的在就近的店铺买雨具，有的在雨中狂奔。或因天色太晚或因天气太坏，刘杰的车没有从车站带走一个回头客，放空而回长沙。
春天就是春天，沿途电闪雷鸣，风雨交加，路中集满漫漫雨水，中巴车大灯似乎穿不透密集的雨帘。
汽车不敢开太快，怕遇到紧急情况自动时遭至人仰马翻，只能像湘江河里的轮船老爷一样缓慢些前行。
汽车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，他看见路旁有一个人拼命朝汽车招手。车开近了些，他看清了招手的是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孩。他本不想停车，女孩站在雨中没有伞，加上此处前不巴村后不着店，只有隔着几处塘基的更远处，隐若看见一些村舍。他便动了恻隐之心，将车停在了女孩身旁，打开自动车门，只见一个白影利索地往车身后门一闪，年轻人到底麻利。他叫一声“坐稳了！”开着车飚了起来。
沿途他还习惯性地每次用零点几秒的时间回头张望了几回，那白影稳稳地坐在了车后座位上。
他放心地稳稳地开着车，王师傅每天讲鬼故事，他才不信呢，世界上哪有鬼，怕鬼的人只是心里有鬼，才怕鬼。他家原来住山窑洞，居住那么多年，也没有见过什么鬼，当然，他家现在早已不住窑洞了，已经在溁湾镇上买了二手房，妈妈继承了祖传，和爸爸一道在药材批发市场做起了药材批发生意。姐姐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，现已是一个小小国家干部了。
路途上，雷电减弱，雨也小了，看雨中夜雾，还有大雨在后，外面雾气重，连车内都雾蒙蒙的。
车开着开着，他又忍不住在导视镜里看看车后，那白影端坐着，他记得停车让女孩上车时，瞄了她一眼，二十上下年纪，身材苗条，穿白衣白裙，人也蛮漂亮。
他好想叫她坐前面来，随便扯几句闲谈，解解路途的寂寞和疲乏。他又一想，怎么能够呢，她有意坐在后面，分明是想安静，想一个人独处。于是，他打消了这一念想。
车开始进入城区了，雨雾中路两旁霓虹灯闪闪烁烁。他于是大声问后面枯坐的女孩，在哪里下车，问了两遍，无人作答，他感到奇怪，又大声将原话重复几遍，还是无人作答，真是太奇怪了。他便将车停靠在路边，看看女孩是睡着了还是耳背。他走到车后排，一看，心下一惊，叫一声“我的妈耶！”那后座上哪有什么女孩，哪有什么大姑娘，分明只是一个着白衣白裙的大布娃娃。这真是遇见了鬼了，明明白白上车了一个大活人，就是变戏法也不是这么变的。他麻着胆量去拿布娃娃，手刚伸过去触及了一下，那布娃娃“呱”地叫唤一声，吓得他手一缩，起一身鸡皮疙瘩，登时毛骨悚然。正在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，他又不由自主浑身打一个激灵，机械地退后了几步，手打着战儿从衣袋掏出手机抖索着接听，电话是车站调度员打来的，说是有一个姑娘投诉他，谋了她一个进口洋娃娃开着车跑了。他一听这话，心下彻底明白了，然是女孩先将布娃娃扔在车上，然后自己收伞再上，大雨中他心急火燎地误认为女孩上了车，将电闸门一关，开车就飚了。他赶忙向车站调度员将情况解释清楚，然后问女孩现在在哪里，他回头开车去接她。调度员告诉他，姑娘已经坐别的班车到了车站，等着拿回布娃娃。
刘杰挂了手机，大大松了一口气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“胆小鬼”，然后再加骂自己一句“嘴上少毛，办事不牢”！他又白了那布娃娃一眼，坐到驾驶室开着车向车站飞去。
雨夜的长沙城好安静，空气好新鲜，深呼吸一口浑身好滋润。
作于：2015年元月中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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